“带回去，做一个贴身丫鬟吧。”

“也当是朕的恩典了。”

庆帝话语随意。

李承林心中却震了一下，慢慢地抬起头来，望向眼前的帝王，面露惊讶之色。

庆帝居然亲口下旨，将一个花魁赏给了一个皇子。

虽不是嫁娶之事，正如司理理本人所言，花魁再怎么美丽动人万人倾慕，也不过是艺伎出身，是低贱的职业。

这样云泥之别的身份，庆帝将司理理赐给他，无疑在向整个京都、向全天下宣告，这个半途捡回来的亲生儿子，没有争夺至高之位的可能。

毕竟未来的大庆之主，必然不可能和一个艺伎有染。

李承林面上始终以一副蛮横无理，直来直去的性格示人，可是他绝非没有城府。

转瞬间就明白了庆帝的意思。

原来如此。

他心下扬起一丝讥讽，庆帝或许在疑虑他有野心，但是实际上，他也从来没有想过用权谋之术来争夺这个天下。

权术何其劳累，何其工于心计、上不了台面？

李承林反应速度极快，和庆帝这样的人交谈，必须在瞬息之间做出最佳的判断，于是他一撩衣摆，毫不犹豫地深深跪倒下去。

“儿臣的确对理理姑娘颇为喜欢。”

“谢陛下隆恩，儿臣接旨！”

他脸上惊讶，迅速转变为无比的喜悦。

仿佛这桩赏赐对他来说是莫大的恩惠，语气也是喜色外露，无疑告诉旁人，他很喜欢这种赏赐。

表面也根本没有半点意识到这种‘赏赐’，其实相当于惩罚。

唯有如此，才能彻底让京都、让陛下以为，他真的是个不善于心计的蛮横好色之徒，皇子又怎么样，不被人放在眼里，方能潜于深渊之中。

庆帝看向这个儿子，竟真的谢恩跪拜。

不由冷哼了一声，愈发觉得他登不了大雅之堂。

“行了，收起你那感恩戴德的样子吧。”

“你与那司理理怎么胡闹都可，但，不可给其名分！”

“这是底线。”

李承林立马点头应允。

君臣父子二人沉默片刻，庆帝让他起来，似是无意之间问道：“朕听说，你今日出了一趟京都，回来的时候，见过范闲了？”

李承林恍若不知道他的话中之意，点点头：“正是，儿臣已见过了那位范府公子。”

“你觉得此人如何？”

李承林闻言顿了顿，拍了拍衣袖，想起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脸上装作露出蔑视之色，笑了笑。

“他见皇室而不拜，讲话傲慢无礼，我最看不惯这种人，要是放在西胡军队里，早就被我抽一顿了。”

庆帝转头看着他，似乎是有些头疼：“你……”

李承林眨眨眼：“儿臣？”

“行了，你下去吧。”庆帝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愈发看李承林不顺眼，懒得再跟他多说。

李承林低头一拜，便要离开，庆帝却又似是想到什么一挥手：“等一下。”

李承林回过头，听见对方不紧不慢地说道：“前些日子，你娘的坟派人修葺整饬过了，你若是想，可以自行过去看看。”

君王的面容隐在黑暗中，华贵玄衣的衣摆垂落在地，话语间一依旧是听不出什么情绪，似乎连一句试探都算不上，只是在告知他而已。

但是黑夜里，李承林却有一种被毒蛇盯上的感觉，一道视线始终黏在他身上，没有移开。

于是他愣了一下，身体轻轻颤抖，仿佛被戳到了软肋似的，不可避免地显出对生母的怀念之情，他朗声感恩道：“谢父皇恩准！”

他满心满眼都是感恩戴德，任谁来了，也看不出一分端倪。

半晌之后庆帝终于失去了兴趣，拂袖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

城外，向南大约五里，有一座荒凉的墓园，还算整洁，但是埋葬一个皇子的“母妃”，显然还是规格太低了。

李承林接旨之后，一人一马连夜出了京都，按照庆帝的意思，找到了他母亲的坟墓。

他点了个火折子，照亮了那座荒坟，果然如庆帝所说，坟墓是被修过的，整整齐齐，没有半点风吹雨打的痕迹。

但是也一点都不像保留了十年的样子，一个十年以上的荒坟，断然不会如此干净。

也绝对不会没有一点日晒雨淋的痕迹。

李承林叹了口气，抚摸上这块一眼就能看出来是新修的墓碑，心中忍不住升起一丝难以释怀的悲愤。

要不是他回京，怕是他那死无全尸的母亲连保留一个墓地的资格都没有，补偿了个新的，也不配进皇室宗祠。

深夜的墓地里冷风飒飒，几乎像是某种孤魂野鬼的悲鸣，如今已长身玉立的青年站在坟前，举着一盏孤灯，照亮了一小片黄土。

他忽的想起了这具身体记忆尚且模糊的少年之时，母亲生下他，艰难地在皇宫角落里挣扎求生，连太监看了，都躲得远远的。

那个在他记忆中已经看不清面目的女人，至死都没能留下一个名字，她来路不正，连自己的儿子都保护不了，一生被别人欺辱，死后也不得安宁。

李承林蹲下去，看着那块空空如也的无字墓碑，这墓碑材料是崭新的大理石，做工倒是精细，只是此时，连谁的墓都不知道。

那个死了十多年的女人，连拥有一座自己的坟墓，都要等到自己的亲生儿子立下赫赫战功、回到京都以后，才能实现。

岂不可笑，岂不可惜。

李承林仰起头，想起那个站在大殿里冠冕堂皇的男人，那人自以为手握着一世权柄，可以把所有人都玩弄在股掌之中的帝王。

他是一个没有感情的，终究毫无信义的帝王。

他叹了口气，后退了两步，对着自己母亲的墓碑，缓缓地磕了三个头，他仰看天地，在心中默默地立了誓。

终有一天，背嵬军铁骑将会踏破京都城门，斩下南庆王旗！

终有一天，庆帝会见识到，一个边陲蛮夷之地回来的质子，也不是什么泛泛之辈。

眼下，庆帝本身就是大宗师，而自己身边暂时没有真正的大宗师，唯有等到他也手握大宗师，才是与帝王正面抗衡之日。

京都繁华，签到的机会和任务很多。

这一天，应该不会太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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