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你是好孩子

只他还没有仔细品味过去种种,这客房的大门就被某个不长眼的家伙推开了。

好在渡灵已经完成,江鹤唳不紧不慢地离开他的额头,淡淡地朝门口瞥了一眼。

“那个…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们了?”纪离笙这个家伙眼瞎耳又聋,根本看不分明,只隐隐约约觉着这姿势不太对劲儿,他便要立刻关门出去,“你们…继续!”

“回来”,江鹤唳把人从案几上放下来,从纳戒里取了个软垫放在身边,然后示意纪离笙坐对面去,他知道纪离笙只能喝醉花阴,所以也没给人沏茶,只掀开半阖的眼皮,开门见山道,“寻本座何事?”

陈秋旭看了看身前软垫,又看了看那两位的蒲团……这差别,怎么说呢……

江鹤唳怕他伤膝盖,这可以理解。但是他实在还没有脆弱到这种地步。。。他就那么定定地站在原地,两只手不停地绞着自己的袖子。

“将就着用吧,为师习惯了,出门在外也没带别的”,江鹤唳知道这孩子在别扭什么,无非觉得这样太娇气有失男儿气概,他不动声色地把“娇生惯养”这个头衔揽到自己身上,陈秋旭这才不情不愿地坐在他身边。

“咳…”纪离笙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雁行这人真是的,这小别胜新婚嘛,虽说是人之常情,但是能不能别腻腻歪歪个没完没了把正事晾一边?搞得跟谁没有对象似的!

只不过……他家那少主正跟他闹别扭呢,躲苍梧山上几百年也见不了一面。

究其根本这罪魁祸首还是得怪面前这老神在在的道君大人!

不过现在不是讨说法的时候。纪离笙神色一凛,努力用半瞎了的双眼与江鹤唳对视,“昨夜究竟发生何事,可否细说?”

陈秋旭侧过脑袋,望着江鹤唳,昨夜的事情他也好奇,怎么一觉醒来人间就变炼狱了?

江鹤唳低头回以一笑,将昨日诸事本末事无巨细地缓缓说了一道,然后便与二人分析。

“此疑有三,其一,此鬼物既能与何首乌一战而不落下风,甚或不如说是碾压,却为何要借一个店小二之口诉冤而不是直接寻仇。”江鹤唳略一沉思,继续道,“这姑娘没道理滥杀无辜,莫非客栈里不止一个鬼魂?”

那这客栈问题可就大了,结合掌柜之前的种种言行,不难猜出此前必有惨案发生,至于这具体如何,却不能妄下论断,尚且需要查验一二。

“来的路上听到些传闻”,纪离笙解开腰间葫芦,拎起来往肚子里灌了一口,模糊的视线终于清晰。这些传闻或是童谣或是妇人嘴里茶余饭后的闲拉家常,也多多少少带了些迷信和愚昧的色彩,但并非全无用处,“就在镇口一家茶坊听来的,说的是这里的习俗。”

“葬生墓”,江鹤唳与纪离笙几乎异口同声,纪离笙诧异地望了江鹤唳一眼,江鹤唳目光平静,语气淡淡,“本座一路步行至此,听到些什么实属正常,居士倒也不必如此惊讶。”

这葬生墓原本是道家风水流派的一种说法,并非真的活埋,而是一种瞒天过海之术,道门的修者认为这样可以干扰天道的视线从而摆脱天道控制以达到超凡脱俗的目的。

葬生墓往往还要用到五行相生原理,必然不是徐家镇这样小地方的山野村夫所能知悉的,所以这就显得很奇怪,这究竟是恰巧同名呢,还是有人蓄意为之?

更奇怪的是何首乌为何出现在此?江鹤唳不禁又低头瞄了一眼陈秋旭,怎会如此之巧,他最初的推算便是这徐家镇,最后接到晚晚的地方也是徐家镇,只不过是徐家镇的宗族坟地。

“这也是我要说的第二点,这其三却与客栈掌柜关系密切”,江鹤唳随手拿起方才的毛笔,铺开一张新的竹纸,缓缓写下一个赤红的“朱”字。

“本座初来此地对这儿的风土人情不甚了解”,江鹤唳用毛笔尾部轻轻敲击桌面,意味深长地看了纪离笙一眼,道,“这镇上的人很好客吗?”

纪离笙先是一愣,而后道,“贫道云游至此确已月旬,果然什么都瞒不过雁行你的眼睛。这徐家镇本落后封闭,一直以来都很排斥外人在本地久居,但朱大常却是个例外,这一点确实值得深思。”

“嗯,胖厨子口中的澜丫头也是个不错的突破口,一会要是没事跟着我们去镇上转转”看着纪离笙点了点头,江鹤唳便很自然地把手递给陈秋旭,陈秋旭当没看见,他也不介意,只是不由分说捉住徒弟的小手,咳嗽几声,悠悠然笑道,“街上人多,巷子也多,大爷拉着点为师,不然为师要走丢。”

陈秋旭一脸麻木,接着一头黑线。江鹤唳是在含沙射影吧?绝对是的吧?!他是个路痴,全苍梧人尽皆知,幼时在自家门口迷了路,还是江鹤唳打着灯笼寻了半天才在草丛里找到他。

“怎么了小孩?你在找什么宝贝吗,拿出来给师尊看看?”彼时江鹤唳一身白衣乌发如绸缎,在月光下渡上一层朦胧的光影,他好笑地看着小徒弟,打趣道。

陈秋旭没有作答,坐在草地中间,周围的草比他还高,把他围在里面,他嘟着嘴,很快地扭过头去,背着江鹤唳想偷偷擦干自己脸上浅浅的泪痕。

“没找到就没找到,怎么还掉金豆豆了?”江鹤唳走过去,那草还没有他的膝盖高,他绕到陈秋旭正脸方向,一双桃花眸似有星河流转,而那其中的笑意尤为深浓,“幸好为师找到了。”

陈秋旭想了一会,才明白江鹤唳所说的宝贝就是他自己,他两侧脸颊迅速爬上绯红的火烧云。

“下回可记好了,为师的居所——”江鹤唳一指那不过数米开外的院门,门上挂着木质牌匾,“落棠小苑”。

陈秋旭蓦然垂首,点点晶莹落在地上,江鹤唳又是问又是哄,他才嚅喏着含糊不清道,“不…不识字…”

江鹤唳叹了一声,眼中一闪而过的心疼被陈秋旭瞧了个分明。

“是为师疏忽了,从前无人教你,但以后你是有师父的孩子”,江鹤唳把手递给小孩,要拉他起来,小孩不接,他也不生气,只是自顾握紧那小手,拉着人回屋,偶尔低头笑笑,跟他的小闷葫芦聊天,“要努力呀,以后不好意思说的,就可以给为师传纸条啦。”

葫芦不回话,只是杏眼里时不时冒出点碎星般的光芒。

很快,江鹤唳就收到了葫芦的第一张小纸条,就压在他书房的砚台下,稚嫩的字迹十分醒目,虽说写得歪歪扭扭,可写字人的认真是不容忽视的。

只三个字,狗爬的一般,“江雁行”。

江鹤唳低笑一声,脑海中甚至能回忆起小徒弟对着他喊这三个字时的神气模样,有些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道,“谁教的你,没大没小。”

他抬头注视着窗户纸上的两个小破洞,无奈道,“要叫师尊知不知道?”

小洞里会闪光的小黑点迅速远去,偷窥被发现的小徒弟心虚地迈着小短腿立刻落荒而逃。

……

陈秋旭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想不起来当年写下这三个字的心境了。

或许是因为珍视,一定一定要记得你名字。或许是因为重要,所以首先写下“江雁行”这几个字。

江雁行,你是我刻在心里的人,从前如是,往后亦如是。

他到底还是被江鹤唳牵着下了楼,上了街,站在熙熙攘攘的闹市中,陈秋旭怅然若失,似乎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这样热闹过了。

蒸腾的热气笼罩整个包子铺,面点师站在其中若隐若现。隔壁羊杂汤的香气铺满大道,一路上的行人不断扇动鼻翼,黄澄澄的羊汤泡着片好的馍饼,瞧着便让人食指大动。

除了早点,青菜和鸡鸭鱼肉等小摊贩也必不可少,有老农牵着半截油脏发黑的草绳,草绳那头拴着没精打采的老黄牛。这些都是附近农庄里的人,不会在此过多逗留,卖完他们手中的物品再交换到生活所需后便会挑着担子或者拖着板车离开。

耳边偶尔穿插着镇民与小贩因为价钱不合心意的争执声,车轮摩擦地面扬起的沙尘遮天蔽日。

江鹤唳眉头轻皱,所有灰尘好像在那一瞬间拥有了生命,自觉地向两边退避。

就听见有眼尖的修士惊呼,“铅华洗尽,珠玑不御!是道君!是君上!”

凡间有政权,君主只能称陛下,只有道君可以称君上,因为他的地位在君主之上。

有人拱手行礼,但更多的人在附耳交谈窃窃私语,“道君?他的头发……没想到传言竟是真的,君上忧心天下苍生日理万机,还要为他那个徒弟干的好事善后,连头发都愁白了…”

那些人肃然起敬,不论派别都低头致礼,而寻常百姓在听见“道君”这两个字的第一时间就虔诚地伏地跪拜。

江鹤唳不太高兴。他不喜欢别人称呼他君上,更不喜欢这些人动不动就卑躬屈膝。

都是人族,都是生灵,其实又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呢?

江鹤唳点了点头,算作回礼,而后荡开仙力托起那些凡人。

陈秋旭目光有些黯淡,那些人自诩附耳之言,却不知他修行神魂百年这躯体又是天生灵物,感知是何等敏锐。

江鹤唳握着自家徒弟的手微微加了些力道,似乎怕小徒弟挣开他扭头就跑。

“为师年纪大了才一头白发,别听他们胡说八道”,江鹤唳顿了顿,脸上又浮现那种类似老狐狸的笑容,“先说好别哭,不然丢的可是大爷自己的人。也别乱跑,被风刮不见了为师可不找。”

“嗯…”陈秋旭渐渐平复心情,只他有一个疑惑,困扰了他好些时日了。

“江雁行”,他道,“你就这么信任我吗?如果我真的像传言那样无恶不作呢?”

“有什么特殊理由么?”江鹤唳问道。

“没有。好玩。。。”陈秋旭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说实话,反而不断试图激怒江鹤唳。

“那就请你多杀一个人吧”,江鹤唳轻笑,“是为师没教好,这天谴合该我受着。”

“江雁行!”陈秋旭一惊,气急大喝,眼底寒光乍现,“你凭什么!”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那是三十万人的血债,那是森森白骨累累冤魂日夜不休的嘶吼,那是上界的神罚天谴啊!你怎么能说替就替,你又凭什么说替就替!你是什么身份,你肩负着多少人的希望你难道都不明白吗?

你不要这苍生,你不要这天下了吗?你难道就真的一点不想飞升,不想成为真正的仙人吗?

“急什么,为师若只信传言,那还做什么道君?”江鹤唳轻轻咳了几声,目光微动,“映晚是好孩子…不会那么做的…”

你的善良,永存心底,从我第一次见你起,我便已明了。

那个蜷缩在漫漫黑夜中,却始终目光如炬的孩子。那个被生存死死压在地上,却依然真心对他人好的孩子。那个口是心非面上对他爱答不理,实际非常依恋他的孩子。又怎么会去杀人屠城呢?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他尚且还未查明的误会,若叫他知道是谁在背后动的手脚……

风声感应到主人的杀意,不断在剑鞘中嗡鸣。

“走了,君上——”如有实质般的凌厉戛然而止,纪离笙在前面不远处戏谑地喊道。

“不忙,居士看着点脚下——”江鹤唳的笑容中带了点不怀好意,“本座可睚眦必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