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青丝予你,情丝予你

“什么?”纪离笙不知道是没听清还是没听懂,回头疑惑地望了江鹤唳一眼,江鹤唳耸了耸肩,他便转头继续往前走,谁知一转头竟撞上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差点一屁股坐地上。

“你……”不用说这肯定是某个不讲武德的道君的手笔,纪离笙弯着腰气得有点肝疼,一手捧着自己心脏,一手用拂尘指着江鹤唳,“你怎能欺我眼盲?”

江鹤唳轻轻眨眼,偏头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不要诬蔑本座,本座分明欺你耳聋。”

江鹤唳语气无辜,好像他才是那个受害者。纪离笙攥着自己胸前衣襟,只觉肝更疼了。

这天底下又有几人知道他们道君的真面目却是个“老顽童”呢。

陈秋旭脸上写满了抗拒和“我不认识这个人”,他刚要挣脱江鹤唳的桎梏,那手却加了力道,江鹤唳笑着威胁他道,“敢松手为师就把你顶脖子上。”

陈秋旭立刻安静下来,只是颇有点恹头耷脑。

这种事,太丢人,也太引人瞩目了。

陈秋旭有点抓狂,这人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礼义廉耻啊!

三个人各怀心事地向前走着,一路走一路打听徐家镇的习俗、澜丫头又是何许人也,好似完全忘了考虑朱大常和胖厨子会不会趁此机会一走了之。

有些事情纪离笙之前也打听过,可惜大部分村民对他冷眼相待,拒绝跟他交流。不过今日有道君在,情形便大不相同,镇民们虽然也还有些顾忌,但对本地习俗的事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只是三人提到“澜丫头”的时候,他们却无一例外地沉默了。

只有一个小孩子天真无邪地喊道,“我爹说她是猪猡!”

旁边的大人脸色大变,急切地捂住小孩子的嘴,连声道歉,“小孩子不懂事胡言乱语,您别放在心上。”

那人把孩子递给旁边一个妇人,拽着妇人的胳膊迅速消失。

江鹤唳看得很清楚,妇人目光呆滞,麻布衣衫脏污不堪打满了补丁,她胳膊一左一右挎着两个篮子,篮子里装满了粮食和各种各样零零碎碎的东西,一手提着草绳,草绳上打了几个结,上面挂着肉类和酒坛,另一手抱着孩子,还被男人拖拽着跑得飞快。

江鹤唳皱眉,那女人手很稳,跑得跌跌撞撞也没摔了手里任何一件物品。

她在本能地畏惧,好像摔了就会发生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样。

“老伯,他们是两口子么?”江鹤唳问旁边一个老农,老农不是镇上的人,只是趁着赶集的日子来卖谷物的,刚刚那两个人还在他那里买了一些稻米。

老人好像知道些什么,可是他只是摇头叹息,却什么都不肯透露。

“你们啊,办完事就赶紧走吧”,老人好像完全不在意江鹤唳道君的身份,只是像嘱咐自家后生那样好心嘱咐道,“外人待久了,就会出事。”

“您知道我修为很高”,江鹤唳对老人们多用敬语以示尊重,“为什么还这么劝我?”

“修为再高也不顶用”,老伯又摇了摇头,好像在感慨自己不该说这么多,但面前这个人是道君,是让他一把老骨头还能安享晚年,不必因为战乱担惊受怕的道君,他便是多说些也没什么吧?他便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这镇上啊,有真仙!”

“好,多谢提醒,老人家慢走。”

老农吃力地拖着板车慢慢远去,江鹤唳陷入了沉思。

修士成仙的路只有他飞升方能打开,凡间无人可以成仙,仙人未得天道召令不得插手人间事务,若当真有召令他不会不知。

所以这所谓真仙,必不可能是真的。但其实力必然很强,何首乌的死就是最好的证明。

只是,何首乌到底为什么孤身来到此地?徐家镇上的人又为何对澜丫头避之不谈?那个妇人是怎么回事?徐家镇的种种传说,镇民称一个活生生的人为猪猡……似乎处处都透着诡异和不对劲。

“在官府接到委托的时候,贫道随手翻了翻徐家镇的花名册”,纪离笙卖了个关子,得意道,“你猜怎么着?”

“你这瞎子好奇心还挺重”,谁知江鹤唳根本不买账,不紧不慢道,“镇上的女子少有姓徐。”

“没意思”,纪离笙失望地摸了摸鼻头,“跟聪明人交流就是无趣,无趣得很——”

绕着镇子逛了几圈,也没再得到其他有用的信息。天边几点荧光闪烁,那日头早已落下去了,眼瞅着到了华灯初上的时辰,三人决定打道回府。

站在客栈门口,阴森森的鬼气扑面而来,路过的行人打了个冷颤,扫了三人一眼便踩着水坑匆匆离开。

红漆木门自行向两边敞开,门里黑漆漆的,好似站在深渊边上,一眼望不到底。

门框上贴的红纸被雨淋日晒,有些地方都泛了白,下午的时候飘了点毛毛细雨,地板有些潮湿,几只不知名的虫子的尸体卡在发黄的墙缝里,空气里是铁锈和土腥的气味。

风一吹,两边的木门就摇晃着咯吱作响,陈秋旭本能地皱了眉。

“别怕”,江鹤唳拍了拍徒弟蓬松的发顶,“为师在”。

“没怕”,陈秋旭躲开他的手,深吸一口气,率先迈步避开积水跳上台阶。

至于为什么说跳,那自然是因为他腿短。。

他站在台阶最后一层,又一次凝视这样仿佛一切光源都被隔绝的黑暗,那些埋藏在心底多年的阴影似乎正在蠢蠢欲动,想要彻底取代他的理智。

他心里刚有些松动,“啪”地一声,周围的天就好像忽然亮了。

是江鹤唳,他走到他身边,指尖上跃动着一只小火苗。

一如多年前不见天日的佛堂,他静静地跪坐,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

没完没了。没完没了。

直到这火苗映入他双目之前,他心里头就只有一个想法,到底他什么时候能死。

可是,有人不叫他死,却叫他好好活着,还给他取了个字,“映晚”。

映晚,映晚……此后再无永夜。

所以他怎么会怕呢?他是秋日的旭阳,生来就是能驱散黑夜的。

但江鹤唳上前半步,把他挡在身后,他便再看不见深沉的夜,眼里被披散的白发占满。

三千银丝倾泻而下,到底是让他的心绪变得狂乱如麻。

他伸出一只手,却半路收回,究竟还是没有抚摸那满头雪发,只是轻轻拽起身前人的衣袖。

很轻,很轻,如飞鸿落地,如白雪铺檐,无声无觉。

好像还是那年,早春仍寒,天降霜雪。白衣仙君牵他于窗下,给他编了个小辫。

是朝天辫,很是古怪,也很是难看,气得他愣是一整天没说话。

“好了,青丝予你”,白衣仙君蹲他身前,缓缓低头,“为师的头发都给你玩,别闷着了。”

那日的天很阴,可是江鹤唳的眼睛很亮。很亮很亮。

青丝予你,情丝予你。陈秋旭啊,他把他的乌丝永远留在了百年前的过去,留给了过去的你。

此情无计可消除,从此青丝悲白发,早上心头,总在心头。

此后仙人再不着白衫,只一身玄衣犹如墨痕。

其实仍是美的,远看竟似山水画卷,可这画里的意境,却悲凉得仿佛是一首诀别诗。

“咳!”纪离笙已经不知道这是自己第几次清嗓子了,厉鬼当前两个人居然还有心思卿卿我我,这么托大,修为高了不起啊!

江鹤唳方才其实正在沉思,纪离笙这一嗓子把他给喊醒了,他回头蹙眉,神色认真,“等会先别动手,这里头大有文章。”

纪离笙一愣,恍然大悟,快走两步也踏上台阶。

之前有附近农庄里的人提起过,当时他尚未想通关节,故而也没在意,如今看来,这里面的鬼不一定就是大奸大恶,昨日枉死之人或许也并非清清白白。

他手握葫芦,抿了一小口,慢慢回忆当时场景。

“这徐家镇啊,说起来与阴阳徐家的那个徐痴汉关系不浅”,挑菜的老伯摇了摇头,煞有介事道,“好像就是他本家吧。”

本家之事确为谣传,只是纪离笙没料到这个徐家镇就是江湖上流传甚广的那个徐家镇,他之前还以为是同名。

徐吝早年间被人称作痴汉,因为他身为三大阴阳世家徐家少家主,不用功修行阴阳术,一心只想科举。

徐吝痴到什么程度呢?他给自己改了名字“徐大官”,砸了他祖上传下来的阴阳师门匾,换成了“大官府”。

最离谱的是,他给自己名下的一块少主封地取名叫“封官村”。

封官与封棺同音,能吉利到哪里去?这地方又在这山坳坳里头,姑娘们自然不愿意嫁进来,久而久之,人丁越来越稀少,这地方也就越来越荒芜。

谁也没想到的是,徐吝竟真的考上状元,受封国师。

那年他意气风发,没人再管他叫痴汉,他骑着高头大马,帽檐插着皇帝亲自给他簪的缨花红绒球,胸前戴着大红花,被人群簇拥着游街。

阁楼上的姑娘喊哑了嗓子,无数手帕从天空飘下,挂在马头,垂在肩上,落在地面。

可他徐吝,隔日就辞了官,回他的封地继续当他的公子爷去了。

他把名字改回徐吝,定制了“阴阳徐家”的门匾,改“封官村”为“徐家镇”。

皇帝为了补偿徐吝,划了块地给徐吝,自此封官村所有原住民改为徐姓,为徐家家奴,徐家镇永为徐吝领地,直到他日后离世而去。

人们不理解徐吝这番迷惑的行为,便越发觉得他痴。

只这件事,害苦了徐家镇之人。徐吝是个修士,至今仍然逍遥活着,徐家镇有过那样不祥之名,又全镇皆奴,更加没有人愿意到这里来,这里的人也就愈发封闭排外。

所以他们是怎么传宗接代延续至今的呢?答案不言而喻。这镇上女子多为外姓也就能够理解了。

这件事的恶劣程度非同一般,便是修养如江鹤唳也忍不住有些恼火。

这镇上到底还有多少“猪猡”?又有多少“澜丫头”?

朱大常身为中间人,其心当诛!首阳山身为道修大派同流合污,更是死有余辜!

好啊,道门竟出了这么个败类,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藏污纳垢,真当他苍梧举宗隐世而他江鹤唳不再过问玄门之事就是已经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