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让他找我又是为什么啊？”

“唉~也不知道这小子从哪里打听到的，说他爹很有可能参加了当年的江城会战。”季春来说道，“我认识的人当中，只有你参加过那次会战。本来我是想等下次部队集结的时候再带他找你的，没想到他自己钻你车厢里了。”

“哦……难怪，原来是这么回事。”

听到这里，江守城恍然大悟，也大概明白了祝金水这名小战士突然来找自己的前因后果。他这是想通过自己打听到自己的父亲的下落。

只不过，对于这件事情，他恐怕是爱莫能助。只因当年那场会战，牺牲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一天下来，不说师一级，一个团打散重组为一个营或者一个连的比比皆是，往往旁边的人根本都还没来得及认识就已经没了。

“老季啊，这孩子的父亲可能……”

“你不用说，打了这么多年仗，这种事情我还不懂吗？”季春来夹着香烟的手在耳边摆了摆，“这么多年连个信儿都没有，怕是早就牺牲了！”

“唉～谁说不是呢？”江守城叹了口气，脑海里又浮现出了当年的画面。

1937年7月7日，仅一天时间，卢沟桥宛平沦陷，全面抗战爆发，而后不到一个月，7月31日，平津陷落。

11月12日，持续了三个月的淞沪战役战败，中央海军全军覆没，近30万战士血洒疆场，同时，晋阳战役败，华北最大兵工厂之一落入敌手。

一个月后，12月13日，首都金陵陷落，数十万军民倒在日本帝国主义的血腥屠刀之下，长江染血，绝望情绪举国蔓延。

然后到了1938年2月至6月，彭城会战，黄河花园口决堤，在付出了80余万人惨遭溺死，千百万人流离失所的代价后，此战败，华北大半沦陷，几近亡国。

最终在1938年6月至10月，江城会战。110万对敌35万，在付出了40万人伤亡的巨大牺牲后，国家终于将日本拖入了战争的相持阶段。

从淞沪到金陵，再到江城，江守城都经历过，即使十几年的时间过去了，但很多事情依旧历历在目：敌人的飞机呼呼划过，炮声和杀喊声交织四起，身边血肉和尘土横飞。所有人都已经没有了意识，或者更准确地说，江城阵地上的所有人都已经只剩下了开枪、扔弹的本能，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和敌人拼杀。

“当年在淞沪，我还是个入伍不到两个月的新兵，本来就想着混口饭吃，没想到真打起来了。”江守城自嘲地说道，“在淞沪，我记得我只会到处躲。然后到了金陵，没打几天就被下令撤退，当时一片混乱，我是被我那个班长硬拉着挤出金陵城的。”

“最后到了江城会战……”

说到这里，江守城停顿了一下，然后又继续说道：“在江城，我改了名字，就想着死守这座城和小日本死磕到底，最起码也要拉上几个小鬼子垫背，但一打起来，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那一仗……打得太TM惨了！”

“明明抬头就能瞅见太阳，但天就是黑的。不说地面上那些装甲车和坦克，小鬼子的飞机只要在头顶上飞过，扔下来的炸弹就能瞬间报销几百上千号人，还有毒气弹……”

“这仗打到最后，我都已经有点分不清楚白天黑夜了，周围活下来的人也看不清楚模样，断手断脚的，脸上和身上糊的全是泥和血。”

“呼~~~”季春来将手中的烟吸尽，吐出一大口烟雾，然后将烟头丢在地上踩了几脚问道，“这些事情，怎么以前没听你提起过啊？”

“死了那么多人，有什么好讲的。现在回想起来，从淞沪到江城，其实有很多次只要上面指挥稍微正常点，不说打赢，最起码牺牲不会那么大。”

“那你最后怎么参加八路军了呢？”

“当时我负了伤，撤退的时候掉队晕了过去，是当地游击队的同志救了我。于是索性就留下干八路了呗！”江守城笑了笑，但又很快收敛，“所以啊，有关祝金水他爹的事，我觉得你还是要和他讲清楚，别再折腾了。现在川渝已经解放，这么年轻，回家好好学习，好好过日子，将来为国家做建设不好吗？”

“你以为我没说啊！”季春来下意识地又掏出了一根香烟，但想了想又放了回去，然后说了一句，“他家已经没人了！”

“……”江守城无声，对于这个回答他并不感觉到意外。

“老宋曾经和他深入谈过一次。抗战的时候，他娘是大后方一家被服厂的工人，当时祝金水还小，他娘就把他带在身边，结果有一次被服场遭到小鬼子的飞机轰炸，他娘和几位工人为了护着他，当场就被炸死了。”

“在那之后，被服厂重建，他也没离开。厂里的工人见他可怜就索性养着了，反正也多不了几个饭钱。在厂里他也帮着做些工，有些工人还教他读书写字呢！”

“他还认字呢！”江守城听完不由得惊叹道，“我说怪不得见这小子身上还带着点书卷气，原来还是个文化人！”

“所以前阵子部队精简整编，老宋是想让他复员回老家的，毕竟才二十岁不到，现在又不用怎么打仗了，和我们这些大老粗在一起算什么样子。让他回老家培养几年，在当地当个教书先生不更好吗？”季春来竖着两根手指说道。

“那他怎么还在这里啊？”

“这小子听说要让他复员，跑来我这里死拉硬拽着不肯走，说什么一定要找到他老汉才能回家，最后搞得我没办法只能把人给留下了。”季春来没好气地说道，“不过说句老实话，我挺喜欢这小子的，他是一块当兵的好料。别看他平时无组织无纪律，做事愣头头脑的，实际上他脑子活得很！”

“我看得出来，他其实应该也清楚自己的爹大概率不在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拿着这个理由不肯走。”

“日子还长，慢慢来吧。”江守城劝道，“而且既然你把人留了下来，那就好好培养，说不定你六连以后能多出个战斗骨干出来呢！”

“得了吧，老子手下都是战斗骨干，不差他一个书生！”季春来一脸不在乎地说道，“而且像他这种兵，人教是没有用的。教他一百遍，也比不过把他扔到战场上打几场硬仗管用。只要能活下来，到时候不用人教，该学的也都学会了。”

“说的也是！”江守城点点头，同意这种观点。

带兵打仗，特别是作为基层的指战员，像祝金水这种不听话，常以自己为中心的兵他不是没有遇到过，通常打几仗下来，见识到什么是战场和牺牲，基本上也都老实了。

“哎，对了，老江！刚刚看你和营长在那边，在聊些什么呢？”季春来突然转移了话题。

“没什么，就是奉天车站的同志过来传达上级命令。”江守城回答道，“上级让我们到指定地点集结待命，同时开展军事训练。”

“嘶～～奉天？！我说看着这车站的怎么那么眼熟呢，原来跑奉天这里来了！”季春来听到这个地名，顿时皱起眉头感觉到奇怪，“之前打辽沈的时候我来过，那时候这里垒得到处都是沙包，现在有点认不出来了！”

“我说，你该好好主动学习一下了，这头顶上奉天这么大两字儿你都不认识。”江守城一脸无奈地说道，“这政委说了多少次，现在全国已经基本解放，部队在没有作战需求的情况下，总体的素质要发展提高。你再这么糊弄下去，保不齐以后哪次精简整编的名单上就有你的份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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