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守营官龚三横爬上谯楼,凭阑望去官道上南下逃兵荒大众,面笼绛光,肚里一潭死水微澜,这个灼秋时节,边民流血,国家涂炭呀。

龚三横看一刻乱纷纷的官道,分付直守土兵小心把守营门,唤来左势下探事马都头铁实敦下了谯楼,翻身上马望检视台去处,准备整顿生兵、剩员迎敌。

两个驱驰在砂砾路上,一时旋起阴风,昏邓邓裹着嗥叫,象是狼在天上的叫声,不止一头却是狼群,那是北边荒漠的狼,追逐奔腾的马。马是屯兵营的马又不是一匹,马敌不过狼纷纷被扑翻在地,挣扎着流淌着鲜红的血,从天上滴下来。

龚三横、铁实敦来到检视台,将马拴在丈高镂花青石桩上,抬眼看去都监府墙根处,有五七老儿说着闲话。说的是:

老城起自西周成王时,一千七百余年间数易其名,先郡后府,撤路设州,今是县治,毗邻西域,接壤岭北,北带汉江,南下天府,下辖十三镇二十一万人口,大县也。宋理宗端平二年六月,窝阔台汗以宋收复东京开封府、西京河南府和南京应天府败盟为由,遣数十万大军东起淮河,西至巴蜀全线攻宋。是时,这座千年古城、西北偏陲用兵门户经辽、西夏、金、大蒙古国数年抄掠,早是内无税赋募士,外无城垣保民,危在旦夕。铁山都监奉命引土兵驰援老城,经数日鏖战,七千余军将皆殉国于老城北梁关北关口。两军三万余军人尸堆郊野,骸不忍顾,血从关口流入汉江,波光潋滟绵延百里,白鱼逐腥,鸥鹭翔集。

龚三横、铁实敦不听老儿闲话,望去村寨窑口,满眼风沙飞扬,混沌沌不辩高低,黑漫漫难识南北,就拽步上来石阶,来到都监府前摘下鼓槌猛可地擂起鼓来。鼓声响时,万众军民弃了门户,丢下事业赶奔演武场。演武场又不是走马平川却是丘壑地理,怪石狰狞,枝桠横生,溪水浮着落叶迂回流过。

龚三横看去演武场上压压人众,心沉似千斤坠铁,挺一挺胸堂顿开口道:“番邦大蒙古国犯我大宋,攻城夺地,抄掠财帛,掳我边民,无人侧目。铁山都监奉命迎敌却兵败北梁关,七千余官兵捐身殉国,此恨浸入骨髓,旦夕痛彻。今番形危势险,老城存亡未保,一旦城破,番马必经我屯兵营前面官道下淮西,屯兵营危矣。如此危难之际,却有若干窑口自污自秽脸面,欲要弃营而走,荒谬。我屯兵营闲暇为民战时是兵,始自今日不许一个走出营门,尽皆弃耕闲农,弃工停坊,弃商歇业,整顿甲仗,卫家卫国。”

说言未了起风了,一片黑灰云就砸下来,接着又一片黑灰云砸下来,黑灰云里裹着冰雨沙沙落下。人众中有人不顾冰雨疏密高声道:“不可!”就见古因仄撞透人众抢上检视台来,道:“是此,既不卫家也不卫国,只是枉死三万余人命,龚统领须谨慎三思而后行。”

众人惊讶不已,寻声望去,却是一个十七八年龄的粗布小儿,名唤古因仄。铁实敦惊得一身冷汗,眼明手快把古因仄扥在一壁厢。

古因仄道:“而今不善骑射三万之余老弱病残焉能上阵杀敌,又且豺狼一般的番兵?见在惟一活路不是整顿刀仗却是卸下铠甲,藏兵于民,民藏山野。”

龚三横怒道:“你小儿要降敌?”

古因仄道:“不降。”

龚三横道:“你小儿贪生畏死?”

古因仄道:“倘若我死众人活,我小儿情愿赴死。藏兵于民民藏于山野不过权宜之计,瞒天过海之术,伏望龚统领三思,莫因一时军人气节三万余人跟你送命。”

龚三横道:“这里却是屯兵营,既是屯兵营当驱兵向前戍边卫国!却说你藏兵于民民藏于山野藏得住么?权宜不是计,瞒天过不了海,目下要么整顿刀仗上阵杀敌,要不忍辱屈膝降敌,便是降敌那食草茹毛的番兵也未见得饶过我屯兵营不屠营!”

古因仄道:“驱兵上阵屯兵营就不亡么!”

两个争执,面红耳赤。

检视台下有人道:“不好众人面前高声争执,人听了无所适从。龚统领暂且不主张,往都监府里备细思量一番却说,藏兵于民还整顿刀仗不问那一端又不在一二日。”

龚三横不把说话人看在眼里,眼瞪着古因仄。检视台下又有人道:“你这小儿如何口不遮拦担三万多人的生死重担?铁山都监出征前教龚三横守营,众人都省得,目下是战是藏是降由龚三横主张不和你勾连,你跟爷往后山做石匠生活去。”

有人附和道:“整顿刀仗屯兵营存亡未保,藏兵于民民藏于山野不失为一条好生路。”

龚三横忿恨这没志气的言语,道:“匹夫龚三横乃是领兵打仗的人,应活在刀口,死于阵前!”手指着都监府对古因仄再道:“你小儿不妨带挈古姓窑口藏兵于民民藏山野,也许躲过一夜不死!”

古因仄阿也一声,转向检视台下高声道:“我乃是上古峪石偻子家老五古因仄,却才龚三横手指都监府教我入主都监府与大众和舟同济,共度生死难关,在这要紧关头众人须令行禁止,违者诛!铁山屯兵营孰吉孰凶,何去何从,明日且看都监府告示而行,当下尽皆返回原处,各忙事业。”

大众听道却原地不动,楞楞地望去龚三横。龚三横楞怔住了,那里想到古因仄借题作文,但不好众人面前再争执,那般端的要失了颜面于他统领不宜,便喝散众人,与古因仄道:“告示你写?”

古因仄道:“将营门左边驿站、右面商户迁入营内,驿站早人去屋空,只是右一带四十余商铺三日内不迁遭人抢劫都监府不问;其二土埋营门、谯楼并驿站、商铺,与山势浑然一体,屯兵营就此销声匿迹;其三磊石叠坟,告示过往客旅知道方圆百里村庄瘟疫盛行,人殪不计其数,庄农十户九空,众人避而远之;其四拆去各处眺望台一并军事砌造,从官道上看屯兵营不见屯兵营踪迹。”

龚三横肚里犯疑,迁商户、叠坟、拆眺望台不妨,仓促之间如何掩埋偌大营门,又且驿站、商铺?便道:“不等你掩埋了营门番兵就打进营来,营破人亡。”

古因仄道:“官道上逃兵荒的日夜不绝,至此饥病交危,我等赈粮治病勾得三五千汉子来掩埋营门不是难事,勾得一个安顿一户不愁他不来。”

龚三横转眼望去铁实敦,铁实敦道:“藏住便藏,藏不住再打呢?”龚三横不言语。铁实敦又道:“官道上人众离故土逃兵荒,也是无奈时生存之道,我等一面藏兵于民一头也教十岁上下小儿也去逃兵荒,活一命是一人,屯兵营好后裔存留,子嗣延续。不过,南下征战日日逼迫,一躲再躲几时是个头?老城战火不多时便灭,逃那里许是条生路。”

龚三横踅来回,道:“尿急。”夹着裤裆来到都监府后身,就坑厕里褪了裤裆。

铁实敦随后跟来道:“龚统领有更好计策也未?”

龚三横道:“就依你言语,先藏藏不住再打。碎怂走老城却是一件难事,藏去初家寨深山里呢?

铁实敦道:“山里有狼熊虫不说,要搜山、烧山呢?”

龚三横道:“这件事你来理会,问梁尚才要些盘费,三日内拣选十数泼婆娘、三五生兵,都背着干粮藏了暗器,和你一齐引碎怂往老城。”抖了抖秽根,几滴尿迎空飞舞,光怪陆离。

铁实敦嗯一声,依允了这件披荆斩棘的事。出了坑厕,来到检视台与古因仄说了,转过狮首石墙一径去望府库,搬取路途盘资。

龚三横肚里憋闷,原本要捉刀上阵与敌一番厮杀,不曾想横生出古因仄这厮来,又一干人贪生畏死的人不听他的,言语里外都向着古因仄。龚三横不曾狼狈过,他是铁山屯兵营中军统领,也是一言撼九鼎的人,铁山都监出征时分付他担这守营重任、三万余军民人命干系,一刻不敢托大,而眼下十分狼狈,兀自失了颜面不说,若因藏兵于民民藏于山野而屯兵营不保,岂不负了铁山都监重托?龚三横心里一时寒冷,唤来初家寨、红岭湾村的三五百土兵往甲仗库整顿刀仗,准备迎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