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他是天道送给人间的礼物

“这客栈里的东西不干净,吃不得”,江鹤唳便要起身往外走,却被人抓住袖子不放,他愣了愣,蹲回来,轻笑道,“多大的人了还赶路?为师只是下趟楼罢了,走不了多远的。”

“不信!”陈秋旭手下越发用力攥紧,就差把江鹤唳袖子扯断线了,“不让你走。”

“那你说怎么办啊?”江鹤唳又是好笑又是无奈,他不由反思自己的信誉莫非真的低到这种程度了?还是说自家徒弟就这么瞧不起自己,下个楼还能出点事怎的。

“一起,或者就吃昨晚剩的”,陈秋旭不管江鹤唳说什么,反正他就是不松手,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江鹤唳是个“撒手没”的家伙。他犹豫了一会儿,松开江鹤唳的袖子,转而圈住江鹤唳的脖子,带了点崩溃的哭腔,“你能不能不走啊?江雁行……你能不能不走……”

“不能……”江鹤唳知道陈秋旭在说什么,可是他总是要走的,他留不了多久了,他快要撑不住了,他垂眸眯眼,唇角微勾,他一手拦腰一手兜着小徒弟两条腿弯,他把人放在八仙桌上,他轻叹,“这一百年间,你并未懈怠修行,其实你也早已辟谷了,不是吗?”

“你为什么要对为师说谎呢?”江鹤唳轻敲小徒弟脑门,语气宠溺,神色中却有些淡淡的悲伤,“自作聪明”。

陈秋旭没说话,所以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他好像也不是很清楚。那一百多年,他是被迫辟的谷,被迫修行神魂,当他忽然从虚无空寂坠落现实,他很不安,他不能确定这一切是否真实。

他想做他曾经做过的一切,他潜意识里不愿有丝毫改变,他想以这种方式来确认他是否真的还活着,又或者早已死去。

曾经的他是没有辟谷的,所以他跟江鹤唳说自己饿了。

昨夜你唤人上菜,想来并不知此事,就让我以此为借口,做一个岔开话题的理由。

可他忘了,江鹤唳修为是何等高深,他又如何瞒得过江鹤唳,江鹤唳知他乏味久了,知他迫切想要尝试自己是否还有味觉,是否真的活过来,又知他一贯抹不开面子,便主动替他点了菜。

“就这么想让为师喂你?”江鹤唳似笑非笑挑眉。

陈秋旭本来神情逐渐严肃,都打算和盘托出了,结果江鹤唳轻飘飘一句话又惹得他炸了毛,他当即咬牙切齿一并合着睁圆的杏眼瞪了过去,“闭嘴吧你!”

“怎么跟师父说话呢?”江鹤唳倾身而下,长长的雪发落在桌案上,垂于陈秋旭大腿,他轻咳两声,却是温温柔柔道,“目无尊长…”

陈秋旭只觉得腿上有点痒,他不自在地踢了踢悬在半空的小腿。

陈秋旭罕见地没有跟江鹤唳吵嘴,也没有自己一个人生闷气。

他只是慢慢,慢慢低下脑袋,缓缓,缓缓任璀璨明珠淌成一道细线,一颗,一颗砸在八仙桌上,溅起一点,一点小小的水花。

那是怎样一副悲切又挫败的神情呢,就好像是一只要被主人丢弃的小猫,楚楚可怜地耷拉着脑袋,两只毛茸茸的耳朵向后折起,叠成飞机耳。

如果此刻主人向它伸手,它会毫不犹豫地躺倒在地,极力配合地翻开软乎乎的肚皮,温顺地任人抚摸吧?

江鹤唳的手落在他颈后,轻轻揉了揉,权作安抚。

“乖,别这样哭”,江鹤唳收回一半的手被陈秋旭突如其来地握紧,陈秋旭在他惊诧的目光中一点点涨红了脸,却还是坚定不移地把那手缓缓放在了自己头顶。

“怎么?很难看吗?”是疑问的语气,陈秋旭没有讽刺他,只那语气怎么说呢……嗯……

“好看是好看”,江鹤唳手顿了好一会,才想起来又揉了揉徒弟松散的发,嗓音里好像藏了好多忘了从何而起的悲凉,“就是这哭得梨花带雨的,惹为师心疼。”

但他跟着又笑,好似万般困障都似一场早已散去的迷雾,而他自己一点都不在意了,“真是个小哭包,你坐着别动,为师为你束发。”

“江雁行……”陈秋旭唤了一声。

“什么事?”彼时江鹤唳已经转身,向着梳妆台走去了。

“没事……”陈秋旭小声答了一句,沉默了一会儿,又喊了一声,“江雁行……”

“嗯,我在”,江鹤唳取了木梳和青白流苏的卷云纹发带,走到陈秋旭面前,低声道,“你转过去,盘腿坐好。”

陈秋旭没有立刻照做,只是小心翼翼地伸手,葱白手指划过江鹤唳鬓角斑驳,轻轻落在他脸侧,这美艳而不可方物的面孔,怎么变得这么苍白,一点血色都看不见了呢?

江鹤唳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催促自家徒弟赶紧转过去。

“江雁行……”陈秋旭照做了,却又回头抿唇,吸了吸鼻子,“天道不公……”

天道不公啊……为什么,为什么仅仅只是不想飞升,就要受这样重的罚;为什么,为什么他师尊一生行善却要不得好死,而他杀了三十万人还能有机会回头。

“天道没有不公”,江鹤唳把小徒弟的脑袋推回去,轻柔地梳着那柔软黑亮的发,“为师是一把钥匙,飞升本就是天道给为师的使命。”

江鹤唳缓缓阖眸,那是个有些久远的故事了,故事里隐隐有山石一二,有繁星点点。

“雁行”,老宗主指给他看天上繁复的明星,“你是天道送给凡间的礼物,你是打开仙凡之路的那把钥匙,你若肯努力修行,这天下修士便都有希望追求长生。”

“是,我知道了。”

彼时他尚还小,他没有父母,但来历分明,他是天道降下的福瑞,是青鸟驮着他,飞入苍梧的山门,满山门的仙鹤齐齐引吭高歌。

全天下的修者都在翘首期盼着这个孩子的到来,老宗主从青鸟手里接过他,抱着他跪下来虔诚地行了个大礼,代表人间向天道谢恩。

“我会把你养大,但你不能唤我师尊”,老宗主慈祥地望着他那双清澈漂亮的桃花眼,“因为你的师尊只能是天道。”

他不负众望,十年辟谷,仅一百年就成就半仙,初次下山历练的内容便是弑神。

天道是他的师尊,但其实他“师尊”并没有教导过他什么,他真正的师尊是个永远不能说出口的禁忌。

老宗主临终的时候,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摸出宗主令牌,塞到他手里,欲言又止。

那时候,老宗主已经病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但江鹤唳知道,他想说的是两个字,“可惜”。

可惜了,到死都不能听你唤一声“师尊”。

江鹤唳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一撩衣摆对着老宗主跪下,全然不顾门外忽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

“雁行自生时入门,幸得尊座抚养教诲,乃至成器,已逾百九十年有三,得弟子殊荣,却从未在膝下尽孝,如今您即将羽化,却还要叫弟子畏惧那区区天道吗?”

“轰咔——”一道惊天动地的巨雷狠狠劈在江鹤唳背脊,他紧紧攥拳,跪着不肯起来。

“师尊在上,请受弟子三拜!”

天道震怒,九天玄雷滚在天际,韵量着无尽威能,它不能忍受江鹤唳对它的忤逆。

老宗主浑浊的眼中落下混黄泪水,轻轻摇头,那神色竟是在哀求江鹤唳起身。

他读懂那眼神的意思,你是天道门生,又怎能拜我为师,我不配你如此,也不值你如此,你是天道的赏赐,你是人间的希望啊雁行,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人能让你折腰屈膝,你起来,雁行,你起来,我求你起来……

“有些事情,我不会让步”,江鹤唳眸中是如月光般的温柔,他认认真真叩了三个头,然后跪着受完了雷劫,他起身,眼中已没有悲喜,只是淡然,“你可以放心走了。”

天道不光降下雷劫,还收走了他的七情六欲,他一直在挣扎,却仅仅只能保留一丝人性。

他从此变了,变得更像一个宗主,一个道君,一个能打开通天路的半仙。

那个时候,云巅八杰已经死了一个,死的是他的师兄,景云升,那个素来喜欢用幻术变出漫山花溪的雪仰师兄。

景云升是老宗主景平之子,老宗主废了他的修为还把他赶下山,他就死在了山下,没过多久老宗主也死了。

偌大的苍梧山,他就只有师妹花慕如一个亲人了。

但他那时感情淡漠,也没多少所谓,都习惯了。

直到陈黎生出事。

笑面和尚陈子昂,是陈秋旭的父亲。

陈秋旭是江鹤唳从禅宗手里,从阎王手里硬生生抢回来的。

而这个孩子,帮他从天道手里夺回了七情六欲,从此他所有悲喜都只寄在一人身上。

不过说来好笑,这第一情竟然是“怒”。

无怪他脾气不好,实在是那孩子当年太会气人。

不过现在好像也没好到哪里去。江鹤唳失笑,不小心拽断了陈秋旭的一根青丝。

陈秋旭立刻回头,他怕江鹤唳是因为伤痛,控制不住手抖。

江鹤唳却只是嘴角含笑,眼中秋波流淌,轻轻道,“别人是一步三回头,怎么你坐着也不老实?嗯?是不是想让为师取条布带把你绑起来?”

“不是!”陈秋旭又把脑袋转回去,闷闷道,“扎个头发都磨磨唧唧的,绑人岂不是要绑一年?”

“咳咳…你…很急?”江鹤唳又是笑又是咳,小徒弟语出惊人,就是他这老狐狸也有那么一瞬被吓到了,但老狐狸就是老狐狸,他总能很快平复心情,八风不动,还有闲工夫打趣别人,“行,为师一会就上街买,大爷的要求必须满足呢。”

“你说——”江鹤唳对小徒弟通红的耳垂视而不见,变本加厉逗他道,“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