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传 为师接你回家

拥挤的街巷人来人往,小贩吆喝着花灯糖葫芦,酒肆里喧哗非常,熙熙攘攘的人群吵闹着什么,只听得那木板拍案声乍响,惊得那烛火摇晃,却原来——是有人在说书。

“哎呀,看官老爷们且听个仔细,今日要说的便是那云巅八杰之首江鹤唳——的首徒。”

那围堵在一处的听客原本正聚精会神地要听那半步仙人之境,玄门第一人的传奇,那说书先生却陡然转了个话头,顿时引来一片“吁——”声。

有一壮汉脾气不好,竟是直接端起滚烫的茶水向着说书人泼去,好在偏了点,没伤着人,只脏了那先生的衣袖。壮汉猛拍桌案骂骂咧咧道,“那丧心病狂的疯子有什么好说的?!老子最听不得这妖道的名号!他娘的不会讲就滚下去,没得坏老子心情!”

旁边一瘦弱书生忙赔礼道,“先生勿怪,我二人自沧州结伴而来,他家里人——见谅,见谅,今日多有冒犯,还望诸位担待……”

那书生不住作揖,说书人也不好再多计较,呷了口茶,继续道,“这说起江鹤唳江宗主的徒弟陈秋旭,可能大家伙儿都未曾听说过,可要是说起苍梧妖道,那便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可不是吗!”那下头便有人附和,“沧州死了足足三十万人,听说……那妖道吸人精魄用以修炼,你是没看见那场面——啧啧。”

“我祖父啊,当年就是打沧州逃难出来的!据他所说,那日沧州下着瓢泼大雨,可纵使这泼天的雨水也冲刷不净满沧州的腥红!那妖道修习妖术,生生把十八座城池的百姓都炼化成了血水肉泥!骨头渣子都没剩下!”

“是啊是啊!那妖道都死了百余年了,可前两日我打沧州路过,竟然还能听见鬼哭!哎呦!十八座城池,不正对应十八层地狱吗?!别提多渗人了!”

“你可别危言耸听了!不是说那姓陈的专门摄人魂魄修炼吗?那些人怕是连鬼都做不成吧?”

这酒肆里的人是越说越邪乎,几个胆子小的不停往肚子里灌着热酒,其中一个抖着嗓子道,“你们说……会不会是陈秋旭死而复生……那…那三十万冤魂日夜纠缠在他身边……你,你又刚好撞见……他……他不会跟着你过来,把我们这些人都杀了灭口吧?!”

“啊!!!”不知是谁忽然尖叫,酒肆的帘子被风掀起,刺骨的寒意倒灌进来,一道巨大的闪电劈在跟前一棵干巴巴的歪脖子树上,瞬息间便成了焦炭。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们这小本买卖地界儿不好,正赶上老天爷发怒,安全起见还是请诸位老爷们赶紧寻个客栈下榻吧,我看这天像是要下暴雨,真真是不好意思,先生也赶快离开吧,小店即刻便要关门!”

“也罢,都是天意”,那说书人站起来理一理衣摆,拿过靠在帘子旁的油纸伞就要向外面走去,“那小生这便告辞……”

“啊!!!”这回尖叫的却不止一人,整个酒肆的人都唬得不轻,“鬼啊!!!”

那说书人首当其冲,当即就一手扶额两眼一翻,看那架势是要晕倒在地,却被一只惨白的手臂扶起。

“咳咳咳”,来人一身乌衣,腰封墨绿夹着灰边儿,他肤色惨白,另一手手指虚握成拳靠在唇边轻声咳嗽,宽大的衣袖遮住大半张脸,配上那雪白的长发和黑沉沉的夜色,倒真像是索命的鬼魂。

还好,来者是人,而那人是来问路的,“叨扰了,在下初来此地……咳咳咳…人生…咳…地不熟的,也不知道哪里有客栈…咳咳…还请各位告知。”

既然不是鬼,那自然是虚惊一场没什么好怕的,与壮汉一起的书生拱了拱手道,“先前不知,误把兄台当做那…那陈…兄台勿怪,此地向西二里路,再往北走,过了一家医馆前头一路上就都是客栈了。”

“多谢…咳咳咳”,那乌衣雪发的人放开回过神来的说书人,本欲作揖回礼,还未弯腰便咳嗽个不停,一双黯淡的眸子含满歉意,道了声别过便退了出去。

甫一出门,那暴雨便像蓄谋已久似的噼里啪啦砸了下来,可怪的是,那雨水竟无论如何都近不了那病歪歪的人身前半寸。

尚在酒肆里的人又讨论开了。

“他妈的,那家伙到底是人是鬼?”说话的是壮汉,他一边背起书生的书箱,一边招呼书生向外走,“管他娘的,走,把你的伞拿上,老子连夜送你去苍梧山下的小镇,然后分道扬镳。”

“仁兄高义,这一路多谢照顾了”,书生望了望白发人的背影,“百年前玄门聚会,有幸见过一面,那位…便是道君大人了。只是……他怎么变化这般大,就连头发都白了,人也病殃殃的,我刚才都没敢认。”

“啥君不君的,鬼迷日眼的东西”,壮汉不以为意道,“他江鹤唳要真是个好人,能教出这么个祸害?平日里装得清高,不过是道貌岸然罢了!”

“休得无礼!”那书生吓了一跳,忙打断壮汉的话,“我知仁兄因为当年沧州一事心怀芥蒂,可江宗主两百年前初出茅庐便是与妖窟决战的主力,更是一手促成如今的和平,他一生行善从未有过错,唯一的污点……大抵便是他那个叛出师门为祸天下的徒弟了罢……”

“哼!”壮汉似乎还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哼了一声,快步消失在夜雨之中。

徐家镇前,江鹤唳轻轻咳了两声,前边就是徐家医馆,更前边便是满街客栈,可他却转身向着那杂草丛生的荒地走去。

荒地间,是一座荒庙,有多荒呢——院中野草比院门还高,庙里没有寺僧,更没有前来拜祭的香客,只有几个奄奄一息的乞丐借着破庙躲雨。

江鹤唳慢慢走过去,施法清理杂草,才一运功便有血从唇边溢出,可他却只是走到塌了半边的佛像前,缓缓躬身。

与过往的一百年间似乎没什么不同,只是有时有人来问,有时却没有。

往往是一个老和尚,叹着气,眉目间尽是慈悲,“施主并不信佛,拜它又有何用。”

或者是一个小道士,一脸茫然不解,“道君是登过仙门的人了,还会有什么求不得、做不到的吗?”

他总是双掌合十,亦或是掐着子午诀,闭着眼睛,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求什么,要什么。

“求诸天,求诸生,求诸己吧……”,老道士轻声跟小道士说,“道君许是……又把什么都揽在自己身上了。”

“也不知他何时能看破……何时能成仙啊……”

江鹤唳回头轻笑,苍苍白发触目惊心,“等我神佛拜尽,等我大道轮回,等我料理完这烂摊子,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这个时候,总有人来问他,问他的本心,“当真如此吗?”

不,江鹤唳在心里悄悄回答,此行不为己身私欲,只愿为他求个来世。

陈秋旭,为师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你能转世轮回……

可是……一百年了,为什么魂印仍无半分动静…难道你真的……

回不来了吗……

“嗯?”却在此时,江鹤唳手指蓦地攥紧,指节用力到泛着青白,身子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魂印有异动,是映晚转世!”

随着一声尖锐的鹤唳,风声出鞘,冷白的剑光瞬间使周围草叶染上霜花,江鹤唳纵身一跃,落在风声剑身上,转瞬消失,只留下风中未来得及散开的咳嗽声,和乞丐身前一个装满碎银的荷包。

……

“吾儿——”

这里是一片雪原,没有来路,没有归处,四里只有白茫茫的,冷冰冰的,平坦而一望无际的雪地,只有扑面而来的寒风和簌簌的落雪,这里没有活物,没有死物,除了脚下的积雪什么都没有。

天地间除了雪白再没有其它色彩,只有令人绝望的单调。

没有声音,除了他自己的呼吸声和风雪声,除了脚下积雪被压实的咯吱声,这里安静地似乎什么都没有。

哦——还有那天地间一刻不停地回荡着的一声声“吾儿”。

挺吵的。陈秋旭这么想着,可是竟然不觉得烦,可能因为这里太无聊,所以才觉得那声音有那么几分亲切。

他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来的,不知走了多久,这里没有日升月落,没有星辰云朵,自然也分不清方向,辨不清时辰。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只是回头望去,那长长的一串脚印根本望不到尽头,长得令人窒息。

可今天,似乎有点不同,那一声声“吾儿”里好像夹杂着些别的声音。

不行…太模糊了…又好像是错觉……不!不是错觉!

他听清了的,声音很轻,很容易让人忽略,是一声“映晚”。

映晚是谁啊?他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哦,那是他的字。

在这鬼地方待了太久,他都快记不清自己是谁了,可他几乎脱口而出地回了一声,“江雁行……”

江雁行又是谁呢?陈秋旭喃喃着,同时落下泪来。

江雁行……江鹤唳……师尊啊……

怎么能忘呢?他泪流满面,那是他的师尊啊……

“江雁行!”

他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而如今噩梦终将转醒,有人,来接他回家了。